疫情里最大的遗憾
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678 篇文章
题图:爷爷于 1982 年,峨嵋山
作者:湘渝,旅居英国二十六年,理学博士,环境与气候变化专家,剑桥大学校友。业余时任剑桥《剑河风》杂志社主编。四娃妈。本文来自:剑河风(ID:RiverCamBreeze)。
作者写在前面:
疫情中最大的遗憾,莫不过无法回国看望父母亲人。2022 年的腊月对我们家有不同寻常的意义,父亲迎来八十大寿。可惜我们无法回国祝寿,就以此小文略表心意吧。最重要的情愫往往是那些不说的。只有近近远远的记忆围绕着我,像暗夜里的无数个灯光闪烁。
所有的记忆,都如同虚构。
大一的寒假,得知爷爷去世的消息,我回家送葬。我依稀记得自己站在一辆敞篷卡车上面,一路撒了纸钱,一路说着:“爷爷,送你回家,我们送你回家了”。我的声音,恐怕只有自己听得见。
清晨 5 点的街道,寂静寒冷,一行人就这么慢慢地驶过。如今想起,我都不确定这是否是梦中的记忆。纸钱的火焰熊熊而烈,可是,在哪里烧的,真的烧过吗?我不记得。
爷爷,父亲的父亲,走了。
记得那时,我偷偷看了一眼父亲,他神色凝重。我骤然意识到,从此父亲再也没有父亲。
父亲是独子,在那个年代比较少见。爷爷是民国期间的大学生,在那个年代也不多。据说,爷爷曾是国民党重庆的要员。可想而知,在后来的时代风暴中,无法幸免。父亲从小因出身问题,求学不得,前途无望。于是他响应号召,不到十八岁就去新疆支边。
我不知道当年那个年少的他,乘五天六夜的火车,从四川的小城走向大西北的路上,在想什么?那是他和他原生家庭的一次分割吗?到边疆去,也许没有人会计较他父辈的身世。
一个人,只是时代中的一粒沙,风会把他带向哪里?
父亲在新疆遇到了母亲。她 16 岁从湖南的小镇去支边。母亲因为家庭成分是大地主,虽然从小读书聪慧过人,可是在那个时代有这样的出身背景,活下来都难。母亲的大姐先去了新疆探路,她的弟弟妹妹们几年后跟着来了。
多年以前,偶尔听父母聊起往事的时候,我和姐姐是当故事来听的。那时候,我们小,不懂事。现在想来,那时的他们,稚嫩如初,背井离乡,是命运的裹挟,还是性格的驱动,给了他们那样的勇气?
至少,远方有希望。
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有青春迷茫,也有梦想彷徨?一如我任性的青春。
▲青年的父亲,于 1966 年
命运也把两个小生命带给了在戈壁大漠相遇的他们。姐姐和我在新疆出生长大。我们的名字雕刻着父母遥远的家乡。
多年过去,新疆成为模糊而遥远的记忆。自从离开,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去过。小时候骑过的白马和骆驼,宛如梦中。记得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,他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鼓鼓的。我们绝尘而去,把无拘无束的笑声留给了万里黄沙。
小学毕业的时候,我们一家从新疆搬到了湖南;初中毕业的时候,我们一家从湖南搬到了四川。
那个年代的工作调动,哪一次不是费尽周折,抛弃所有,决然而行。他们哪里来的能量?其中一个原因,父亲说,爷爷身边无人,只有他一个儿子,所以需回到爷爷身边。年少的出走,中年的回归,是这样吗?
我只记得我的小学中学,转了好多次学。直到后来上大学,每一个地方不过几年。我应该是从小就习惯了游走。周周转转,谁也没有料到,剑桥反而成了我待得最长最久的地方,居然二十几年了。
在四川高中毕业,姐姐考上了北大。一年后,17 岁的我也离家上大学。与父母在一起的日子,不到 18 年。
说起父亲,其实不得不说母亲。在我和姐姐眼里,父母永远连在一起。一个家里的记忆对于孩子来说,是分不开的。
26 年前的通讯不像现在这样便利。1996 年我到了英国,那时打国际长途是一分钟一英镑,而英镑兑换人民币汇率大约是 16。我很少打国际长途,也许我写了一些信,都不记得了,多半是报喜不报忧的。父母也从四川搬到了北京。
记得上学时有一次房东老太太问我,你家里怎么从不给你邮寄生日卡,圣诞卡?他们哪里知道,中国父母从来不需用贺卡表达他们的关爱。
与母亲再次短暂生活在一起,是我在剑桥有了大女儿之后,父母义不容辞地来帮忙,养儿才知父母恩。父亲母亲结伴去钓鱼,在附近的田野里散步。他们在,我甚至不知道家里的冰箱里有什么东西,反正不用我操心。
2003 年,可能是我人生中暗淡的一年。由于受伤,差不多半年,我生活无法自理,幼女还在蹒跚学步,父母又紧急从北京赶到英国来照顾我。
父亲帮我打理花园,自己还做了一个贮物室(Garden Shed),并给房子的前门安装了一个挡雨的门廊(Porch),父母在,我就又像一个孩子似的被照料。一天夜里,忽然听到父亲的一声长叹。人生的十字路口,不管走向哪儿,都有父母的牵挂啊。
▲ 父母新婚不久
后来父母年纪渐长,加上父亲做了血管搭桥术,过去的这些年,不便再访英国。我们就争取多回国度假。
每个孩子几个月大的时候,我产假期间,都带她们回过北京。虽然来回长途飞行折腾,可是回去有依靠啊。别说呢,外公也是换尿不湿的好手。
2018 年暑假,全家回北京度假,父亲开玩笑说,你们一家机票都乘以 6,破费了。父亲本来一直希望我们一家回四川老家看看。其实我和姐姐,还没有去过父亲小时候长大的地方。后来由于种种原因,我们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北京,只是去了成都一趟。
2019 年暑假,我们又回北京度假,老爸老妈照旧每天给外孙女们做好吃的。我家三妹比较挑嘴,除了薯条米饭饺子,别的什么好吃的,都看不上眼。父亲做得一手好菜,把他认为是好吃的全盘托出,可惜三妹还是不领情。我对老爸说:“你就放弃吧,她就是这个样子,由着她好了”。老爸有种不被理解的无奈眼神。
我们这次主要去了上海,南京和苏州,回父亲老家的计划再次搁浅。
2020 年疫情爆发,我忽然有一种担忧,是不是不太可能一起回老家了呢?庚子年真是个奇怪的年份,究竟发生了什么,还将发生什么呢?
所幸家人还安好。
我很想回新疆看看,我们的童年,父母的青年。
我很想回湖南看看,我们的少年,父母的壮年。
我很想回四川看看,我们的青春,父母的中年。
怎么那么多年就过去了呢?
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人生,我能对父亲说什么呢?时隔多年回望,我们成长的那个年代最好的馈赠:就是生活简单,家庭平静。印象中,父亲几乎不插手我的事,把选择留给了我自己。多年以后,我终于知道自己从哪里来,也知道了自己将走向哪里。
▲ 小时候的全家福,姐姐在后面,我在前面
你给你的孩子们讲过你年轻时的故事吗?什么时候风霜也写在了你的眼角?
父亲的父亲,父亲,代代传承。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时代烙印。时代的逆流与暗涌,可以夺走你的一切。只要你还有生命本身,你都可以重头来过,从零开始。
父亲,还有我的孩子们的父亲,好像更是镜头背后的那个人,一般不出现在日常照片里,因为他是那个拍照的人。他们一直在那里,默默付出,从未缺席。
仔细回想,也许我并不需了解他们的职场起伏,是辉煌还是平淡,这不重要。他们是家里的那个被叫做爸爸的人,虽然我想不起他们在家里有什么“惊天动地”之处。这块身后的“岩石”,历经风雨,平常如旧,却依然是我的“岩石”。
在镜头的背后,他看见了我的成长和改变。那些父亲与孩子们在一起的闪亮瞬间,只有一家人才可意会,无法言传,独一无二。
父亲,把暴雨狂风挡在了家外,是一家人幸福记忆的共同守护人。
春风化雨,原来,我的血液里,我的孩子们的血液里,一直流淌着父亲的血液,流淌着父亲的父亲的血液。
不知谁说过:“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深渊,俯瞰是令人头晕目眩的。”我想,父亲把俯瞰留给了他自己。在我们面前,他早已从热血方刚的那个他自己,被岁月磨成了一个慈祥和气的“老”人。
“老”,只是岁月的年轮罢了,人心不古。
2019 年秋短暂的中国之旅,我与父母一起去了一趟故宫。那天阳光灿烂,银杏树叶一地金黄。妈妈略显笨拙地用手机给我拍照。那是疫情前我最后一次与他们在一起。
▲ 父母在故宫的背影
傍晚有一滴金的底色在扩散,美妙的树叶与河水的波光粼粼,相互映衬,象一个奇迹的无底洞。
父亲银丝满头,笑容依旧。也许有一天,他会忘了自己。但我知道,他永远不会忘记姐姐和我。
(全文完,2022 年 1 月修改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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